我的记忆力始终留存着一幅画：那是红霞满天的傍晚，霞光从天边直落进大音乐教室，被木头窗框分成一格一格。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学姐——我记不清她的面容和衣着，却记得她眉眼低垂，弹着古筝，以及——她按弦的左手上，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。
说来好笑，我音乐之路的开端，就是学姐指间流光的样子，那简直可以称得上灿烂，那个面目不详的女孩，成了我心中永远不可磨灭的美人。
那之后磕磕绊绊地学了近十年的音乐，可是练琴很烦、练声很累的抱怨里，却从没觉得自己有像学姐那样美的时刻。心想，我等凡夫俗子，注定与这门艺术无缘，一腔热血一点点凉下去，积了灰。马马虎虎过了十级，本以为自此搁下琴竹，但机缘巧合之下，又一个女孩出现了。
我该叫她师姐。据说师姐每周坐九个小时的火车来找老师练琴，已经持续八年。那同样是一个灿烂的下午，她坐在琴前，神情沉静。只是最简单的音阶，我的眼睛追随着她的手腕：上行，下行，再上行，加速，转调……这就是我近十年来做过无数次的事情，我早就不屑于练了。师姐却一刻不停一丝不苟地练了近一个小时。她手腕起落的动作很利落，臂膀和琴竹交织起伏。傍晚金红的阳光从窗帘缝里漏下一缕，正落在她的手腕上，纷繁的动作里，那块光斑不停跃动，晃了我的眼。光洁的小臂与细长的琴竹轮番在空中画出完美的弧形，仿佛秋风中两只惊起的鹤。
那天，从阳光变成金红色再到城市被夜幕笼罩，我想了很久。也许不是我没有天赋，而是我没有师姐那样的沉稳与耐心勤加练习。一行音阶该如流水行云，在我的手下却总是打磕巴，如何美得起来？自此，我重又拾起琴竹，在师姐沉静专注的身影里跋涉坚持。
终于，轮到我走上舞台，极为温柔的灯光中，熙熙攘攘的人声里，我心沉如水。那是一首很温柔的曲子，当最后一个钢琴音符落下时，琴竹与弦轻触发出极细的一声擦音，手腕处缓缓释放，像一叶羽毛在蔚蓝的晴空里飘逸着静静落下……掌声响起，一瞬间有说不出的悲喜交集，几欲落下泪来。我突然间明白了：美的不是浅红色的指甲油，也不仅是臂腕间跃动的光影，更是腕指间流淌的琴声和沉入乐声中的心。
时至今日，那些细节仍然历历在目，我已经注定与音乐相爱相亲一生了，自古歌者、舞者、琴师是神的孩子，乐声中山河远阔，人间温存，若是这乐声是由我创造——世间不会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。
